70年代的女性穿着蓝、灰、军绿色或者小碎花的上衣,穿着蓝、灰、军绿色或者黑色的裁剪肥大的裤子。夏天也有人穿裙子,只有学龄女孩穿花裙子,成年妇女的裙子则是蓝、灰、黑色的,裙子上小心翼翼地打了褶,最时髦的追求美的姑娘会穿白裙子,质地是白“的确良”的,因为布料的原因,有时隐约可见裙子里侧的内裤颜色。这种白裙引来老年妇女和男性的侧目而视,在我们那条街上,穿白裙的姑娘往往被视为“不学好”的浪女。
女孩子过了十八岁大多到乡下插队锻炼去了,街上来回走动的大多是已婚的中年妇女,她们拎着篮子去菜场排队买豆腐或青菜。
有些女孩插队下乡后与农村的小伙子结为伴侣,类似的婚事在当时常常登载在报纸上,作为一种革命风气的提倡。那样的城市女孩子被人视为新时代女性的楷模。她们的照片几乎如出一辙:站在农村的稻田里,短发、戴草帽、赤脚,手握一把稻穗,草帽上隐约可见“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”的一圈红字。
浪漫的恋爱和隐秘的偷情在那个年代也是有的,女孩子有时坐在男友的自行车后座上,羞羞答答穿过街坊邻居的视线。
我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年,应该是1973年,县里的图书馆重新对外开放。我父亲为我和哥哥弄了一张借书证,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阅读小说了,尤其是长篇小说。我把那个时代所有的作品几乎都读了一遍,浩然的《艳阳天》、《金光大道》,还有《牛田洋》、《虹南作战史》、《新桥》、《矿山风云》、《飞雪迎春》、《闪闪的红星》……当时我最喜欢的书是《闪闪的红星》,然后是《矿山风云》。
在阅读这些枯燥乏味的书籍的同时,我迷恋上了街道上的大字报。那时候我已经在念中学了,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,我都要在那些大字报前消磨一个来小时。到了70年代中期,所有的大字报说穿了都是人身攻击,我看着这些我都认识都知道的人,怎样用恶毒的语言互相谩骂,互相造谣中伤对方。有追根寻源挖祖坟的,也有编造色情故事,同时还会配上漫画,漫画的内容就更加广泛了,什么都有,甚至连交媾的动作都会画出来。
在大字报的时代,人的想像力被最大限度地发掘了出来,文学的一切手段都得到了发挥,什么虚构、夸张、比喻。讽刺……应有尽有。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,在大街上,在越贴越厚的大字报前,我开始喜欢文学了。
看到24年前的一则电影广告,我突然记起了《火红的年代》中于洋那张令人痛苦的脸和声嘶力竭的声音。我还记得有趣的钱广的三鞭子和他的马,而《艳阳天》里有什么先进事迹和什么阶级敌人,则忘得一干二净。我至今还会唱“扬鞭那个一甩啪啪地响”。
很久以前,银幕上比较冷清。我看了很多的“新闻简报”,看了很多的尊敬的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尼克公主。有一天,斗胆混进千头攒动的上海纺织工学院的礼堂,看了一场屏幕复制片《智取威虎山》。银幕上有着网纹,据说是从电视上拍下来的,其工艺颇似今日盗版的枪片。比较起来,我还是喜欢阿尔巴尼亚的影片。“兴高采烈的小松树啊,大雪染白了你的睫毛”。读起来有一点现代派的感觉。
我要是说,那些电影是自从电影诞生以来最拙劣的影片,大概是不会错的。问题在于它也曾尽领风骚,票房超过今天的任何大片。在当时,没有看过这些影片的城市人,几乎是没有的。它已经不再是影片,而是某某路线的伟大胜利和一堂最生动的阶级教育课。很好的演员、很聪明的编剧或很有才能的导演们制作了这些电影,虽然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好的东西,他们却竭力要将它做得好一点。比如我听到过一则轶事,拍《白毛女》时,拍到“太阳出来了”一场戏,美工无论如何努力,都没法将那个最要紧的太阳做好,如果红了它就不亮,如果亮了就不红。而当时的人们知道,红太阳一定是又红又亮的。据说为此还请来了著名的工人出身的电光源专家。专家说,自然中的光谱就是这样。不知最后是怎么解决的。
我读中学的时候,情歌一概被称之为黄歌,那个时代的年轻人,刚开始不但不会哼唱情歌,就是会唱的老一辈,也鸦雀无声噤若寒蝉。唱情歌等于唱黄歌,等于是流氓,这种最简单的推理,让所有的人都觉得想到爱就是罪过。
记得那时候公演的外国电影,只有苏联的《列宁在十月》和《列宁在一九一八》,以及阿尔巴尼亚的几部电影。有一部阿尔巴尼亚的儿童片叫《勇敢的米哈依》,其中有个镜头是一群小孩去河里游泳,一个少女只穿着胸罩和三角裤,这个一闪而过的镜头在当时很激动人心。黑暗中不知谁喊了一声,于是一片叽叽喳喳。《列宁在一九一八》中有一小段《天鹅湖》舞,有些人买了票,反复看,只要那半分钟的《天鹅湖》一结束,就立刻堂而皇之地退场。在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后期,唱黄歌已经成为坏孩子的专利,所谓黄歌,也就是50年代青年人传唱的一些情歌,譬如那首著名的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。
在我们高中毕业的那一年,我们在乡下劳动,几乎所有的男孩子都在有声无声地哼唱这首曲子。我们有个同学会吹口琴,老师不在的时候,便反复地吹奏。
街上水果店的柜台是比较特别的,它们做成一个斜面,用木条隔成几个大小相同的框于,一些瘦小的桃子,一些青绿色的酸苹果躺在里面,就像躺在荒凉的山坡上。
糖果店的冷饮柜已经使用多年,每到夏季它就发出隆隆的欢叫声。一块黑板放在冷饮柜上,上面写着冷饮品种:赤豆棒冰,四分;奶油棒冰,五分;冰砖,一角;汽水(不连瓶),八分。女店员在夏季一次次怒气冲冲地打开冷饮机的盖子,掀掉一块棉垫子,孩子就伸出脑袋去看棉垫子下面排放得整整齐齐的冷饮。他会看见赤豆棒冰已经寥寥无几,奶油棒冰和冰砖却剩下很多,它们令人艳羡地躲避着炎热,呆在冰冷的雾气里。孩子小心地揭开棒冰纸的一角,看棒冰的赤豆是否很多,挨了女店员一通训斥,她说,看什么看?都是机器做出来的,谁还存心欺负你?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棒冰,吃棒冰,吃得肚子都结冰!
(摘自《日常中国——70年代老百姓的日常生活》,江苏美术出版社1999年9月出版,吴亮、高云主编。)